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六)彭东明著
2021-01-02 11:51:37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何晶晶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18629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生布袋(上)

 生布袋又叫夏布袋。

 它是用苎麻捻成细小的绳子编织而成。它结实、耐磨、轻便,漏风透气。坪上人出远门,都会用这样的生布袋作为行囊,有时候,一个这样的袋子,要用几代人。

 荷香是长贵的大闺女,她是坪上村第一个走出村庄到外边去打工的女孩。她走时,用一个生布袋背着几件换洗衫和路上吃的粑粑。

 十八年后,荷香将这袋子送回坪上老屋里来了。她说,这袋子伴着她爸在外搞副业用了二十年,她背着这个袋子到深圳又是十八年,她一直舍不得丢掉这袋子,这是坪上留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

 荷香是在夏天出生的,正值小河两岸连绵数里的荷花竞相绽放,荷花的清香浸染着村庄上每一寸空气,长贵的大闺女便呱呱坠地了,长贵几乎想都没想,便将闺女取名荷香。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随着妹妹接二连三地出生,七岁上,妈妈生了孩子再坐月子时,荷香便起床煮早饭,提着那一桶桶尿片,到河里去洗,提着猪潲桶去喂猪……

 一边帮母亲操持家务,一边在敬宗堂上小学,她的学习成绩总是排在全年级的第一名。村里一些婆婆老老便问荷香:你那书到底是什么时候读的?只看见你帮着你妈喂猪、煮饭、洗尿片、打猪草、铡猪草,没看见过你像别的孩子样,一大早就爬起来读书写字?

 荷香笑笑,不说话。笑得那么令人怜爱。

 她不爱说话,在大伙的印象里,她总是默默地背着书包去上学,默默地背着篓子去扯猪草,黄昏后背着那如山一样的猪草从田埂上歪歪斜斜地回来,像是就要倒下去,却又从没倒进田里过。别人叫她时,她便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笑笑,仍是没有一句话。

 后来,荷香以村里小学第一名的成绩,考到安定镇中学读书去了。在镇上读中学得寄宿,只有周末才能回村。周末回来,仍是背着那像小山一样的猪草从田埂上回来,提着那一桶一桶的衣服到小溪里去漂洗。

 不知不觉的日子里,荷香长高了,她梳起了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走起路来便在背上一摔一摔。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白净的皮肤,越看越像她妈年轻时。

 到了镇上的中学后,荷香的学习成绩不但还是排第一,而且她唱歌跳舞样样都出色,只要一搞文艺活动,荷香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老师和同学们都说,荷香天生就是一块唱歌跳舞的料子。

 初二年级,大家推选荷香当了班长,后来又推选她当了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国庆节到来的时候,校长希望学生们组织一场文艺晚会。于是,荷香便一个班级又一个班级去发动,要求大家将各自的拿手好戏亮出来。各班级的节目报上来之后,他们又一一编排,反复演练。半个月忙过去,荷香和她的伙伴们,终于将一台晚会搬上了学校的舞台。在这台晚会上,荷香算是风头出尽,她又是写串场词,又是当节目主持人,又是唱歌跳舞,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姑娘,一到了舞台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晚会结束后,音乐老师刘慧对荷香说:“你的嗓音好,艺术感觉也好,你的歌比我唱得还好。往后你来帮我一块教同学们唱歌好么?”

 荷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说:“刘老师我不敢去教同学们唱歌!我怕。”

 刘慧老师却肯定地说:“你能,你的嗓音好。”

 “老师,我真的不敢,我害怕……”

 “这有什么怕的呢?你在台上演出都不怕,这教唱歌还怕?”

 “舞台上是舞台上,讲台上是讲台上,这是两回事!”

 “你能在舞台上演唱好,就一定能在讲台上教唱好。你莫再辞,明天先教着试试。”

 于是,荷香就这样不容推辞地被音乐老师刘慧霸蛮推到了教音乐的讲台上,且后来一直教到她离开这座学校。

 踏进初三的门槛时,学校里来了一位叫杨晨的体育老师。杨晨老师高高的个子,身材苗条而又丰满,每一天的清晨,树上的鸟还没叫,校园还沉浸在一片寂静中,她便穿着一身运动衫,蹬一双白网鞋,悄悄地跑出了校园。

 美丽、充满青春活力的杨晨老师,一下子便成了荷香心目中的偶像。

 有一天,杨晨老师对荷香说:“你学习成绩好,又能歌善舞,就是缺少体育锻炼,只看到你在感冒,三天学习,两天生病。”

 荷香说:“我是生来就体弱多病,并不是缺少锻炼。我从小就锻炼了,帮我妈煮饭、洗衣、扯猪草、铡猪草……”

 “干活儿并不能代表锻炼呀!这是两回事。你如果跟着我一块锻炼,你的身体素质肯定会慢慢强起来。”

 “好,那我从明天早晨起,便跟着老师一块跑步。”

 “好,我总算找到一个伴了。”

 于是,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一抹绚丽的玫瑰云,朝雾蒙蒙的田野上,出现了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在奔跑。杨晨老师在前边跑,她那双白色的网鞋蹬在村路上,是那么矫健。柔黑的长发在微微的晨风中飘荡……背景是青翠的稻田,葱郁的远山,玫瑰色的朝霞。

 荷香说:“杨晨老师,我也能跑出像你这么好的身材么?”

 “一定能。你的身材本来就好,只是过分单瘦了。只要坚持锻炼,你就会变得健壮起来。”

 于是,她们将一串脆亮的笑抛在晨风中的田野上。

 杨老师说:“你要去买一双胶鞋,你穿这布鞋不好跑步。”

 荷香说:“我下周就让我爸给我买。”

 路边那清澈透亮的小溪,匆遽地流着。

 荷香在这一个周末回家背米和红薯丝时,她怯怯地对长贵说:“爸,你要给我买一双白网鞋。”

 长贵说:“你穿着你妈做的布鞋不是蛮好吗?如果下雨天,你还有套鞋,要买一双白网鞋干什么呢?”

 荷香说:“我在跟着杨老师跑步,锻炼身体,要穿白网鞋。”

 长贵说:“那好,我给你买一双。”

 长贵第二天便去了长田市,专门去给大闺女买白网鞋。闺女长到这么大,买什么穿什么,像路边的一棵草,贱生贱养。长贵心里想,这一回一定要满足她的心愿。然而,当长贵来到供销社的柜台前,望着里边的鞋子,他即傻眼了。摆在那里的白网鞋,要十二块八一双。站在那里犹豫了半天,长贵最后一咬牙,给女儿买了一双两块八毛的黄解放鞋。他想,穿着这样的胶鞋,也一样跑步。

 回到家里,长贵将黄解放鞋递给女儿:“荷香,爸给你买了一双黄解放鞋,你看合适么?”

 荷香瞪大了眼睛:“爸,我是要一双白网鞋呀!你怎么买成了黄解放鞋?”

 长贵说:“孩子,那鞋要十多块钱一双,爸买不起!你就穿这解放鞋凑合着跑吧!”

 荷香不再说什么,她从父亲手上接过了那双鞋。她知道父亲的不容易。

 她将鞋子带到了学校,但她没有穿着这双鞋子去跑步。她只是在寝室里穿着试了试,然后就收起来了。

 当新的一周开始,荷香又和杨晨老师一起踏着清晨的霞光去跑步时,杨老师便问:“你怎么还是穿着一双布鞋在跑呢?”

 荷香说:“我妈做的布鞋穿着舒适。”

 杨老师不再说什么,第二天,她将她穿过的一双旧网鞋送给了荷香:“你穿穿我这双旧鞋试试,跑起来肯定比你这布鞋舒适。”

 荷香穿到脚上,高兴地说:“正好。”

 杨老师说:“这鞋子就送给你了。”

 “谢谢老师,我真的不好意思。”

 “穿着这双鞋子跑步,肯定比你穿着布鞋跑强。”

 于是,就从那一天起,荷香便穿着杨老师送给她的那双旧网鞋跑。她明显地感觉到,她跑出的步子更加轻盈。她们一前一后,踏着每一个日子的晨曦,跑过了深秋,跑过了严冬,又跑进了一个田野上开满了油菜花的春天……

 在这脚步声里,荷香长高了,长丰满了,头发变得更粗更亮了……荷香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村里人都说荷香比她妈当年还要水灵。

 当又一个夏天夹带着校园里苦楝树上的小白花散发出来的苦涩清香扑面而来时,荷香初中毕业了,她又是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

 当荷香兴高采烈地将这消息告诉父亲时,长贵却哭丧着脸对她说:“闺女呀,我不能再送你读高中了,你已经初中毕业,能认得字就够了。你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也要开一双眼睛,爹不能光送你一个人读书,让他们都做光眼瞎。”

 荷香愣在那里,半天没哼声。

 长贵接着又说:“闺女呀!你跟着爹娘受了苦,七八岁上就把你当牛使,一边读书,一边带妹妹,还要帮着你娘煮饭、洗衣、喂猪、砍柴……不是爹娘不晓得心疼你,确实是我们家没有办法……”长贵说着说着,便涕泪俱下,泣不成声。

 荷香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她颤颤抖抖地说:“爹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难处。”

 长贵说:“前些天我到汨罗江下边做事,顺便到你外婆家去了一趟,你大舅的大闺女,就是你的大表姐,她现在在深圳一个工厂里打工,每月能赚三百元,还包吃包住。她们那里现在还要招人,我想让你跟她一块去,行么?”

 荷香说:“我去,只要能赚钱,能帮你分担一点,天边我都敢去……”

 “我的好闺女,爹不让你读书了,让你去打工,爹的心是疼的,爹实在没有办法。”

 “爹你莫讲了,我不怨你。”

 荷香回到学校里收拾铺卷,在这春深夏浅时节,她和老师同学们一一作别。她告诉大家,她要到深圳去打工。三年来,她在这座校园里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关心太多,给她菜吃的,给她衣服穿的,给她鞋袜穿的,这一切都历历在目。荷香含着泪和他们作别。老师和同学,也一个个热泪盈眶,他们一再挽留她,他们都说,荷香你莫走,你要咬紧牙关,将书念下去……

 荷香还是走了,背着那卷伴了她三年的破旧絮被,她泪流满面。

 七月的田野上,稻子已经黄透了。因此,七月的村庄就醒得特别早,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远处的大山顶上才浮起一抹胭脂红,山林里的鸟儿还没有叫,村庄便醒了,这边和那边屋场里便有了人语,还有狗懒懒的叫声……人们挑着箩筐,拿着禾镰,踏着田埂上浓重的露水,到各自的稻田里去收割。这时的稻田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禾苗上的蜘蛛网,连着一串串晶亮的露珠,似乎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蟋蟀在稻穗下鸣唱着,仿佛还在叙说着昨夜的梦,当人们的禾镰在稻田里“唰唰唰”地开割时,那些蟋蟀的叫声才戛然而止,禾苗下的青蛙,以及藏伏在稻穗上的蟋蟀,这才受了惊吓似的逃离到另一片依旧宁静的稻田里去……

 后来,大山顶上那一抹胭脂霞愈来愈绚丽,一轮鲜艳如初的太阳悄无声息地升起来了,它静静地照耀着田野,稻穗上、小草上、蜘蛛网上的露珠,反射出七彩的光环。矮山边上这家那家的屋顶上,炊烟无语地升起,它们慢慢飘移在田畴的上空,后来便和稻田里蒸散的雾气融在了一起,如一层薄纱,披挂在村庄的上空。

 荷香割倒好大一片稻子之后,静静地直起了腰,鲜艳的太阳,照耀着她那一如朝霞般鲜亮的,布满了汗水、稗草和泥水的脸颊,她迎着初升的太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是一份抒发,又好像是这一口气在胸中憋得太久,终于长长地嘘出来了。

 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静静望着天边的云彩喘息了一会儿,又匆忙弯下腰去,“唰唰唰”地收割。帮着父母收割完这一季稻子,再将下一季的秧苗插下去,她便要离开这片村庄了。

 七月的天空总是那么蔚蓝,高远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一行白鹭从天边飞来,很快便落到了烂泥田里或是小溪边的浅草湿地中,它们老长伸着脖子,在那里寻觅着鱼虾和泥鳅。

 太阳蒸晒着刚刚翻耕的稻田,散发出熏人的泥腥与腐草牛粪的气息。溪湾里却是渺无人迹,弥散着浓重的青苔腥气,那些绿艳艳的水草、菱角、野蒿和芋头,在七月的阳光下肆无忌惮地疯长……

 荷香和父亲在这片寂静的稻田里劳作时,只有蜻蜓在他们的头顶上呷呷呷地飞过去,飞过来……从日出到日落,一天又一天,荷香和父亲用了半个月才总算将稻田里的稻谷全都收割完。紧接着,父亲便唤着牛在这片田野上翻耕。父亲在前边耕作,荷香便带领着两个大一点的妹妹紧跟在后面栽插晚稻。春差日子夏差时,他们整日躬身在烂泥田里,一刻也不敢怠慢。当他们将该栽插的稻田都插完之后,整个疲惫不堪的七月也就过去了。这时,荷香要告别村庄了,大表姐从深圳来信,要她尽快过去,而且再三交代,要她将初中毕业证书,还有唱歌跳舞跑步等各样获奖证书也带上,这些东西到深圳找事做都能管用。

 母亲摸着荷香那满是伤痕的手背,以及额头上、脖子上那一片片被霉热的太阳晒出来的痱子,心疼地说:“这一季双抢下来,把你累坏了。”

 荷香说:“我爹起早贪黑,比我还累。”

 母亲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眼泪便哗哗地淌了下来:“你做了我们家的闺女,命苦。自从懂事起,就把你当牛使。眼下正是读书的时节,又不能让你读了,要你到外边去挣钱……”

 荷香安慰着母亲:“娘你别哭,等我们姊妹都长大后,我们家的日子就好了。”

 “可是,你才十六岁呀!娘不放心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娘你放心,我大表姐不也才十八岁么?”

 母亲将荷香那一身换洗的棉布衣衫细细密密地缝了又缝。然后又给她装了一瓶霉豆腐、一瓶辣椒酱,让她带在路上吃。能装进那个生布袋里的,也就是这点行装了。

 当又一个霞光满天的清晨到来的时候,荷香踏着村路上浓重的露水离开了村庄。她是坪上村第一个前往深圳打工的女孩。她没有想到,后来她还要将几个妹妹以及坪上村许许多多的女孩都带往深圳。爹娘一直将她送到坳口上,老远还在喊:“一路上要多小心。”

 “你要记得将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荷香说:“我知道了。”然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朝雾蒙蒙的田畴。

 她在长田市坐上了开往县城的早班车,中午又在县城里坐上了开往长沙的客车,傍晚时分,她终于到达了省城长沙,并且找到了火车站。她在那个人声鼎沸、臭气熏天的售票厅里排了一个晚上的队,终于在窗口上买到了一张前往深圳的站票。然后,她便在这个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静静地等候了一天一夜,饿了便抓一块娘塞在生布袋中的粑粑吃,困了便靠在长椅上打个盹,双手紧紧地将那个装了换洗衣衫和干粮的生布袋捂在怀里。后来,她终于爬上了那一趟拥挤不堪的列车。她挤在列车的过道里站了一天一夜,列车才终于到达了深圳。

 进入南海边这座美丽的城市,落寞的荷香很快便心情好了起来。她很顺利地找到了大表姐打工的那座工厂。

 大表姐接着她时,几乎认不出来了,她吃惊地问道:“你怎么变得这么黑这么瘦了。”

 荷香说:“我帮着我爹在稻田里才搞完一季双抢。”

 大表姐说:“你看你都像个叫花子了,蓬头垢面,一身熏人的臭气。”

 荷香说:“我在火车站买票,候车室里待了一天两夜。上了车又在过道上站了一天一夜,能不发臭么?”

 大表姐便笑:“你赶紧去洗个澡,把身上这一身发臭的补疤衣服丢了。”

 “丢了,我日后再用什么换洗呀?”

 大表姐严肃地说:“去买一身新的衣裙穿上,然后我再带你去见部门经理。”

 荷香说:“可是我没有钱买衣服。”

 大表姐说:“我先给你买,等你发了工资再还我。”

 荷香便笑了。

 荷香洗了澡,洗去了一身熏人的臭气。又在表姐的宿舍里睡了一天一晚,算是将整个夏天的劳累全都睡回来了。

 然后表姐带着她上街剪了发型,又去买了一件水红的衬衫、一条白色的裙子。表姐将她拉到镜前,左看右照,然后说:“荷香不再是一只丑小鸭了,荷香已经变成了一只白天鹅。”

 荷香说:“这一个夏天的双抢过来,把我晒成了一只黑天鹅。”

 表姐便抱着她笑,表姐说:“这不要紧,过一阵子不晒太阳,你这只黑天鹅又会变成白天鹅。”

 穿着红衣白裙,和表姐手拉着手。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大厦,那蓝天白云,那茂盛的椰子树,荷香忘记了失学的痛苦以及离乡别祖长途跋涉之后极度的劳累,她在心里想,她一定要在这城市里好好做事,好好生活,好好挣钱寄给父母。

责编:何晶晶

来源:坪上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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